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妻子的秘密1.0精选章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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秀兰最近不对劲。

我看得出来。

她以前做饭,嘴里总哼着不成调的歌。

现在不了。

她总愣神。

锅里的玉米糊糊都冒烟了,她才“哎呀”一声惊醒。

那烟呛得我直咳嗽。

她像是没听见。

她以前总说:“柱子,你这咳嗽,得去镇上瞧瞧。”

现在她不说了。

我有时咳得喘不上气,她眼皮也不抬一下。

她以前总爱穿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。

现在不了。

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一件水红色的旧褂子,压在箱子最底下好些年了。

现在她常穿。

领口那里有点磨破了,她悄悄用同色的线缝了几针。

针脚细细的。

她对着那面裂了缝的镜子,左照右照。

我靠在门框上抽旱烟,烟袋锅子磕着门板,笃笃响。

她猛地回头,脸腾地红了。

像偷东西被抓到一样。

“瞎看啥?”她声音有点尖。

“没看啥。”我闷声答。

她匆匆把头发捋到耳后,转身去灶台忙活。

背影有点僵。

我蹲在门槛上抽烟。

烟叶子有点潮,抽起来发苦。

我疑心秀兰藏了东西。

那天她从小卖部回来,手里攥着个什么,急急忙忙往屋里走。

看见我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劈柴,她脚步顿住了。

“回…回来了?”她笑得不太自在。

“嗯。”我手里的柴刀没停。

她飞快地闪进里屋。

我听见很轻的窸窣声,像是在翻动柜子底下的旧衣服。

过了一会儿,她出来了,手里空空的。

我劈完柴,走进屋。

她正蹲在灶膛前添火。

火光照着她半边脸,红红的。

我假装找东西,走到旧衣柜那里。

我蹲下去,伸手在柜子底下一摸。

手指触到一张硬硬的纸片。

我抽出来。

是张汇款单。

皱巴巴的。

收款人写着“王秀兰”。

寄款人那里,只有一个潦草的“王”字。

金额是五十块。

日期是上个月十五号。

我的心跳得咚咚响。

王麻子?

村里姓王的不多,就他一个常在外面跑。

五十块!

我在地里刨一年,也攒不下几个五十块。

他王麻子凭什么给秀兰寄钱?

我盯着那张纸,手指捏得死紧。

纸边硌得我手心疼。

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。

秀兰没回头。

她把头埋得很低,好像在专心地拨弄那些柴火。

屋里的空气像是凝住了,沉甸甸地压在我胸口。

我把那张纸又塞回柜子底下原来的地方。

塞得很深。

晚上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
土炕硬得硌骨头。

秀兰背对着我,呼吸很轻,像是睡着了。

我盯着她后脑勺模糊的轮廓。

那件水红褂子就搭在炕头的旧椅子上。

在黑暗里,像一团模糊不清的影子。

“秀兰。”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。

她没动。

呼吸还是那么轻。

像一片羽毛。

我胸口堵得慌。

第二天天蒙蒙亮,秀兰就起来了。

窸窸窣窣穿衣服。

我闭着眼,假装睡得很沉。

她轻手轻脚地出去了。

我睁开眼。

屋里灰蒙蒙的。

我听见院门轻轻合上的声音,“咔哒”一声。

很轻。

我猛地坐起身。

衣服都没披,赤着脚就跳下炕。

我扒着窗户缝往外看。

薄薄的晨雾里,秀兰那件水红色的褂子,一闪,就拐出了院门那条土路。

朝着村西头去了。

村西头。

王麻子家就在村西头。

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,攥得死死的,透不过气。

我胡乱套上衣服和鞋。

鞋带都没系好。

我冲出家门。

外面雾蒙蒙的,像罩着一层湿冷的纱。

地上有点湿。

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跑。

心跳得又急又重,撞得肋骨生疼。

不能让她看见。

我在村口那棵老槐树后面缩着。

树干粗粝,硌着我的背。

眼睛死死盯着秀兰消失的那条小路。

雾气在草叶子上凝成水珠。

等了不知道多久。

好像很短,又好像很长。

腿都蹲麻了。

终于,那抹水红色又出现了。

在灰白色的雾里,特别扎眼。

她回来了。

低着头,走得很快。

水红褂子的下摆随着她的步子一荡一荡。

她手里好像拿着个什么东西,看不清。

她没往这边看,径直往家的方向去了。

我看着她进了院门。

直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关上,我才慢慢从树后走出来。

心沉得像灌满了铅。

我慢慢往回走。

路上碰到小卖部的老李头,正扛着锄头下地。

“柱子,大清早的,脸咋白得跟纸似的?”他停下脚步,眯着眼看我。

我摇摇头,喉咙发干,说不出话。

“不舒服?”他又问。

“没…没啥。”我勉强挤出声音。

他凑近了些,压低了嗓子:“诶,瞧见没?你家秀兰,刚打西头回来?”

我的心猛地一揪。

老李头咂咂嘴,眼神有点怪:“西头…啧啧,王麻子这两年,是阔了。”他摇摇头,扛着锄头走了,留下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,“人一阔,心思就活络喽……”

我僵在原地。

早上的风钻进我敞开的衣领,冷飕飕的。

像无数小刀子刮着我的骨头缝。

我一步一步挪回家。

院门虚掩着。

秀兰正坐在灶前的小板凳上,低着头,手里拿着一把枯干的豆角在摘。

灶膛里的火映着她的脸。

红红的。

不知是火光照的,还是别的什么。

她听见脚步声,抬起头。

看见是我,她的眼神飞快地闪了一下,像受惊的兔子。

“回…回来了?”她声音有点发虚,手指用力掰断了一根豆角,发出“啪”的脆响。

“嗯。”我应了一声,声音干巴巴的。

我走到水缸边,舀起一瓢凉水。

咕咚咕咚灌下去。

水真凉,冰得我牙根发酸。

那股凉意一直冲到胃里,却压不住心口那股邪火。

“大清早的,去哪了?”我放下水瓢,没看她,盯着水缸里晃动的自己的影子。

那影子扭曲着。

她摘豆角的动作停住了。

屋里只有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
一下,又一下。

“没…没去哪。”她声音很小,几乎被柴火的噼啪声盖过去,“就…就在村口转了转。”

“村口?”我猛地转过身,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,“村口在东头!你走的明明是西头那条路!”

她肩膀猛地一抖,手里的豆角掉在地上。

她慌忙弯腰去捡。

“你看错了!”她捡起豆角,声音有点急,有点尖,“我就是在村口转了转!透透气!”

她低着头,飞快地摘着豆角,好像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那几根枯豆角上。

我看着她的头顶。

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发旋。

以前我觉得那挺好看。

现在看着,只觉得心里发冷。

“透气?”我冷笑一声,“透到王麻子家门口去了?”

“你胡说!”她猛地抬起头,脸涨得通红,眼睛瞪着我,里面全是惊慌和怒气,“你血口喷人!”

“我血口喷人?”我往前走了一步,逼到她跟前,“柜子底下那张汇款单是啥?五十块!他王麻子凭啥给你钱?啊?”

我的声音大得震得屋顶的灰好像都簌簌往下掉。

她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尽了,惨白惨白。

嘴唇哆嗦着,眼睛睁得老大,死死地看着我,像不认识我一样。

“你…你翻我东西?”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
“我不翻?我不翻你打算瞒我到啥时候?”我吼着,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,“说啊!那钱是啥钱?他给你钱干啥?”

“不是你想的那样!”她猛地站起来,带倒了小板凳,哐当一声响,“柱子!你听我说!”

“那是啥样?!”我脑子嗡嗡响,全是老李头那意味深长的“心思活络”,还有汇款单上那个刺眼的“王”字。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,很用力,“你说!你给我说清楚!”

她的胳膊在我手里发抖,像风里的枯叶。

“你放开!”她用力挣扎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,“放开我!你混蛋!”

我死死攥着,像攥着一根救命的稻草,又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。

“说不清楚,就别想走!”

她看着我,眼里的光一点点冷下去,像灶膛里快要熄灭的灰烬。

那点惊慌和怒气消失了,只剩下一种让我心慌的失望和陌生。

“随你怎么想吧。”她声音很低,很哑,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疲惫。

她不再挣扎,只是偏过头,不再看我。

胳膊在我手里,冰凉,僵硬。

我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松开了手。

她踉跄了一下,站稳。

然后,她弯下腰,默默地扶起那个倒掉的小板凳。

又蹲下去,继续捡起地上的豆角。

一下,一下,慢慢地摘着。

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。

屋里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噼啪声。

一下,又一下。

敲在我心上。

日子像掺了砂子的糙米饭,咽下去,磨得喉咙疼。

我和秀兰,再没说过一句囫囵话。

她不再穿那件水红褂子,又换上了洗得发白的蓝布衫。

她照样做饭、喂鸡、下地。

只是不看我。

也不同我说话。

像一块冰冷的石头,杵在这个家里。

我胸口那股气,憋着,发酵着,越来越酸,越来越胀。

像一颗坏掉的果子,在腔子里腐烂。

我偷偷盯着她。

她去河边洗衣裳,我就远远地蹲在柳树后头看。

水哗哗地流,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沉闷地传来。

一下,一下。

她低着头,用力地捶打。

水花溅起来,湿了她的裤脚。

她像没感觉。

她去小卖部打酱油,我就假装在附近地里拔草。

眼睛却瞟着那小店的门口。

她出来了,手里拿着个酱油瓶子。

老李头倚在门口,跟她说着什么,咧着嘴笑。

她低着头,匆匆走了。

脚步快得有点慌。

老李头的目光追着她的背影,脸上的笑慢慢收了,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。

他好像朝我这边看了一眼。

我赶紧低下头,胡乱拔着脚边的草,心里像被猫爪子挠过。

痒,还带着火辣辣的疼。

我头疼的老毛病犯得更勤了。

太阳穴那里一跳一跳地抽着疼。

像有根小锥子在里头不停地凿。

我躺在炕上,捂着脑袋,疼得直哼哼。

秀兰在灶间忙活。

她听见了。

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一下。

很短。

然后,她又走开了。

过了一会儿,她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汤进来,放在炕沿上。

碗底磕在木头上,发出“咚”的一声轻响。

白色的热气往上飘。

她没说话,放下碗就转身出去了。

自始至终,没看我一眼。

我盯着那碗姜汤。

热气模糊了碗沿。

我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热乎气,被那碗姜汤的热气一熏,反而更冷了。

我闭上眼,把脸扭到墙那边。

那碗姜汤,在炕沿上慢慢凉透了。

第二天傍晚,天擦黑。

秀兰在灶间刷锅。

锅铲碰着铁锅,叮叮当当响。

我坐在门槛上抽烟。

烟味儿呛得很。

她刷完锅,把脏水泼到院子里。

水哗啦一声散开,溅起几点泥星子。

她没像往常那样收拾好就回屋。

她解下腰间的围裙。

那围裙已经很旧了,打了补丁。

她把它搭在门后的钉子上。

动作很慢。

然后,她没回头看我,抬脚就往院门走。

脚步很轻,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味道。

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

烟也忘了抽。

她要去哪?

又是西头?

又是那个王麻子?

我猛地站起来,烟袋锅子掉在地上,也顾不上了。

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蹑手蹑脚跟了上去。

天越来越暗。

月亮还没出来。

只有一点惨淡的星光,勉强照着坑坑洼洼的土路。

秀兰的身影在前面,像一团移动的灰影。

她走得很快,很急。

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衣襟。

她没有丝毫犹豫,拐上了去村西头的小路。

路两边是高高的玉米地。

玉米叶子在风里哗啦哗啦响,像无数只干枯的手在互相拍打。

那声音钻进我耳朵里,搅得我脑袋更疼了。

我像个影子,紧紧贴着玉米地的边缘,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。

眼睛死死盯着前面那团灰影。

心在腔子里疯狂地擂鼓。

咚!咚!咚!

震得我耳膜发疼。

快到王麻子家那片地了。

她脚步慢了下来。

四下张望了一下。
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
她身子一侧,钻进了旁边黑黢黢的玉米地里!

玉米叶子一阵剧烈的晃动,发出更大的哗啦声,然后慢慢平息。

她不见了。

像被那片浓密的黑暗吞了进去。

一股冰冷的寒气,瞬间从我的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。

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,又在瞬间冻成了冰碴子。

脑子里嗡嗡作响,像有无数只马蜂在乱飞乱撞。

她进去了!

她真的钻进王麻子家的玉米地了!

老李头的话,那张汇款单,她大清早的水红褂子,她躲闪的眼神,她冰冷的沉默……所有零碎的片段,此刻都像烧红的铁钉,狠狠钉进了我的脑子!

“贱人!”这两个字,带着血腥味,在我喉咙里翻滚。

我的拳头捏得死紧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却感觉不到疼。

一股邪火,烧光了我最后一点理智。

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,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,猛地朝那片玉米地扑了过去!

粗硬的玉米叶子刮在脸上、手上,火辣辣地疼。

我顾不上。

我分开那些挡路的秆子,像疯牛一样往里冲。

玉米叶子刮擦的声音,还有我自己粗重的喘息声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前面,隐隐约约传来低低的说话声。

一男一女!

男的!是王麻子那个杀千刀的!

女的!就是秀兰!

我脑子里那根弦,“嘣”的一声,彻底断了!

我冲得更猛!

不顾一切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撞去!

终于,前面豁开一小块空地。

月光惨淡地漏下来一点。

我看见了!

秀兰背对着我站着。

她面前,站着一个男人。

个子不高,有点佝偻。

月光落在他脸上,坑坑洼洼的,不是王麻子那个王八蛋是谁!

他手里好像还拿着个什么东西。

“拿着!”王麻子的声音,压得低低的,带着一种让我作呕的亲昵,“快拿着,别让人看见!”

秀兰低着头,没动,肩膀似乎在微微发抖。

“秀兰,拿着啊!”王麻子又往前凑了一点,声音更急了,“柱子那病,拖不得!城里医生贵着呢……”

“我……”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,很轻,很抖,“这钱……我……”

“拿着!”王麻子不由分说,一把抓住秀兰的手腕,硬要把那卷东西塞进她手里!“算我借你的!啥时候有,啥时候还!”

“别!”秀兰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想缩回手,声音带着惊恐,“别让人看见……”

眼前这一幕,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烫在我的眼球上!

“我操你祖宗王麻子!”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我喉咙里冲出来!

我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!

脑子里一片血红!

什么病?什么钱?什么医生?

全是狗屁!

我只看到王麻子那只脏手抓着我老婆的手腕!

我只听到那句恶心的“别让人看见”!

“柱子!”秀兰惊骇欲绝的尖叫撕裂了空气。

她猛地转过身,脸在惨淡的月光下白得像鬼。

王麻子也吓懵了,手里那卷东西啪嗒掉在地上。

“狗日的!”我眼睛赤红,所有的恨、所有的屈辱、所有的怒火,都汇聚在拳头上,带着风声,狠狠砸向王麻子那张令人作呕的麻子脸!

砰!

拳头砸在皮肉上的闷响。

王麻子惨叫一声,捂着脸踉跄着向后倒去,撞在几棵玉米秆上,哗啦啦一阵乱响。

“柱子!你疯了!住手!”秀兰扑上来死死抱住我的胳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
“滚开!”我胳膊一抡,巨大的力量把她甩开。

她重重地跌坐在泥地上,发出痛苦的闷哼。

我像疯了一样扑到王麻子身上,拳头像雨点一样砸下去!

“我打死你个狗日的!打死你个偷人养汉的畜生!”

“让你勾引我婆娘!让你寄钱!让你钻苞米地!”

拳头砸在肉上,发出沉闷的噗噗声。

王麻子刚开始还“哎哟哎哟”地惨叫、徒劳地用手挡着脸。

“别打了!别打了!柱子哥!误会!是误会啊!”他杀猪似的嚎叫。

“误会你妈!”我骑在他身上,拳头更重了,只朝着他脑袋招呼,“钱呢?你给她钱干啥?说!”

“钱…钱是给你……”他话没说完,又被我一拳砸在鼻子上。

血,温热的,带着腥气的血,一下子溅到我手上、脸上。

那黏腻的触感和浓重的腥味,非但没让我清醒,反而像浇了一瓢滚油在火堆上!

“给我?放你娘的狗臭屁!”我下手更狠了,拳头像铁锤,“给老子戴绿帽子!老子打死你!”

“柱子!别打了!求你别打了!”秀兰带着哭腔的嘶喊从地上传来,充满了绝望,“他是来送钱的!是给你治头疼的钱啊!”

她的哭喊像针,扎进我疯狂的意识里。

治头疼的钱?

我挥舞的拳头猛地僵在半空。

王麻子蜷缩在地上,脸上全是血和泥,鼻子歪了,一只眼睛肿得老高,像条快死的癞皮狗。

他大口喘着气,血沫子从嘴角冒出来,断断续续地哀嚎:“柱…柱子哥……真是…真是给你抓药的钱……秀兰嫂子…她…她瞒着你…跟我借的……怕你…怕你舍不得……嫌贵……”

他的声音破碎,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恐惧。

我僵在那里。

骑在他身上。

拳头还举着。

脸上的血热乎乎的。

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。

刚才还沸腾的血,一下子凉透了。

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。

给我……治头疼的钱?

我慢慢转过头。

秀兰还跌坐在泥地里。

月光照着她。

她脸上全是泪痕和泥污。

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。

她看着我。

那眼神,空空洞洞的。

像两口枯井。

里面什么都没有了。

没有愤怒,没有委屈,没有解释的欲望。

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烬。

她慢慢地、挣扎着从泥地里爬起来。

没再看我一眼。

也没看地上哀嚎的王麻子。

她踉踉跄跄地,深一脚浅一脚,拨开那些被我们压倒的玉米秆子。

背影在稀疏的月光下,摇晃着,一点点融入外面更深的黑暗里。

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影子。

我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木头,直挺挺地杵在冰冷的泥地里。

王麻子还在我脚边哼哼唧唧,血和泥糊了一脸。

可那些声音,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,闷闷地传过来,一点也进不了我的耳朵。

我耳朵里,全是刚才王麻子那破风箱似的哀嚎。

“……给你抓药的钱……秀兰嫂子瞒着你……跟我借的……”

还有秀兰那个眼神。

空空的。

像冬天的枯井。

一股冰冷的寒气,从脚底板沿着脊椎骨嗖嗖地往上爬。

冻僵了我的骨头缝。

我慢慢地,慢慢地低下头。

泥地里,就在王麻子刚才倒下的地方,躺着一个被踩得全是泥脚印的旧布包。

皱巴巴的。

我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,僵硬地弯下腰,伸出那只沾着王麻子血的手,把它捡了起来。

布包湿漉漉、沉甸甸的。

沾满了泥巴。

我哆嗦着手指,一层一层,剥开那湿透了的布。

里面裹着的,是一卷同样湿透、沾着泥浆的钱。

十块的,五块的,还有一毛两毛的零票子。

被泥水浸透了。

紧紧地卷在一起。

最外面,裹着一张被水洇湿、又被揉得不成样子的纸。

我借着惨淡的月光,努力辨认那上面的字。

歪歪扭扭的铅笔字,是秀兰的笔迹。

“药方:天麻三钱,白芷二钱,川芎……”

后面几个字,被泥水糊住了,看不清。

我捏着那张湿透的纸。

手指抖得厉害。

纸上的水,混着我手上王麻子的血,沿着我的指缝往下淌。

又黏又冷。

我抬起头。

眼前一片模糊。

玉米地里一片狼藉。

被我撞断的秆子东倒西歪。

叶子在风里无力地晃着。

发出沙沙的响声。

像是在哭。

王麻子不知什么时候,已经挣扎着爬起来,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,一瘸一拐地跑没影了。

地上只剩下一滩暗色的污迹。

空气里那股血腥味,好像更浓了。

我攥着那个湿冷的布包,还有那张糊掉的药方。

一步。

一步。

挪出那片死寂的玉米地。

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。

生疼。

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。

手里那个湿布包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掌心滋滋作响。

越靠近家门,脚步越沉。

像灌满了铅。

院门虚掩着。

里面黑漆漆的,没点灯。

死寂。

我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。

月光从门缝里溜进去,在地上拉出一条惨白的光带。

秀兰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。

背对着门。

灶膛里没有火。

一片漆黑。

她像一尊泥塑的像,一动不动。

只有她单薄的肩膀,在黑暗里,似乎有极其细微的、压抑不住的颤抖。

我挪进去。

反手轻轻关上门。

吱呀声在死寂的屋里显得格外刺耳。

她没回头。

“秀兰……”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,像砂纸磨过木头。

她依旧一动不动。

连那点细微的颤抖都停止了。

空气凝固了,沉甸甸地压在我胸口。

我把手里那个湿透的、肮脏的布包,轻轻放在她旁边的灶台上。

布包落在冰冷的灶台上,发出“噗”的一声轻响。

“钱…钱…我拿回来了……”我喉咙发紧,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刀子在割,“药方…也…也糊了……”

她还是没动。

也没说话。

我站在她身后,像个等待审判的罪人。

“我…我去河里…洗洗……”我喉咙里堵得难受,憋出这么一句。

我转身,逃也似的出了门。

月光惨白。

我踉踉跄跄地跑到村后的小河边。

河水黑沉沉的,映着天上那弯冰冷的月牙。

哗哗地流。

我把整个头猛地扎进冰冷的河水里!

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,瞬间扎透头皮,刺进我的脑子!

水里很黑。

很安静。

只有水流冲刷耳朵的嗡嗡声。

那些疯狂的画面,王麻子满脸的血,秀兰空荡荡的眼神,还有我挥舞的拳头……在黑暗冰冷的水底,反而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,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的灵魂上。

我猛地抬起头!

水珠顺着头发、脸颊往下淌,流进脖子里,冰冷刺骨。

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。

胸口剧烈地起伏。

像是刚从一场窒息的噩梦里挣扎出来。

我看着黑沉沉的河水。

水里那个模糊的倒影,扭曲着,像一个陌生而狰狞的鬼。

我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!

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河边炸开!

脸颊火辣辣地疼。

可这疼,比起心里的疼,算个屁!

我蹲在河边,捧起冰冷的河水,一遍又一遍地搓洗着手上的泥和血。

王麻子的血。

那黏腻的、带着腥气的暗红,混在泥水里,怎么也洗不干净。

河水哗哗地流,带走了泥浆,却带不走那股浓重的血腥味,还有那空荡荡的眼神。

我在河边蹲了很久。

直到两条腿都麻得没了知觉。

夜风吹得我浑身冰凉。

我拖着沉重的步子,一步一步往回挪。

院门还虚掩着。

我轻轻推开。

灶间有了一点微弱的光。

是煤油灯。

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跳跃着,光线昏黄,只能照亮一小圈。

秀兰还坐在灶膛前那个小板凳上。

姿势都没变。

像一尊凝固的雕像。

那个湿透的、沾满泥浆的旧布包,还放在她旁边的灶台上。

原封不动。

药罐子也放在旁边。

那个用了好几年的粗陶罐子。

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,喉咙发紧,声音干涩得像砂纸:“我…我去镇上…明天一早就去…照方子抓药……”

我鼓起勇气,伸出手,想去拿那个冰冷的药罐子。

就在我的手指快要碰到药罐粗糙的边缘时——

秀兰突然动了!

她猛地站起身!

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,差点掀翻了那盏昏黄的煤油灯!

灯苗剧烈地摇晃起来。

她一把抓起那个湿透的、沾满泥巴的旧布包!

还有那个药罐子!

她看也没看,用尽全身力气,狠狠地把它们摔在地上!

“哐当——!!!”

一声刺耳的、令人心碎的巨响,在死寂的屋子里猛然炸开!

粗陶的药罐瞬间四分五裂!

黑褐色的碎片和里面残留的药渣,混着湿透的泥钱、碎纸片,像肮脏的雨点一样,飞溅开来!

溅到我的裤腿上。

溅到冰冷的泥地上。

一片狼藉。

秀兰站在那片狼藉中间。

胸脯剧烈地起伏着。

昏黄摇晃的灯光下,她的脸惨白如纸。

嘴唇死死地抿着,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。

她终于看向我。

那双眼睛,红得吓人。

像两团燃尽的、只剩下灰烬和火星的炭。

没有泪。

只有一片被绝望和痛苦烧灼过后的、冰冷的灰烬。

那眼神,比刚才在玉米地里还要空。

空得让人心慌。

她死死地盯着我。

看了很久。

又像只看了短短一瞬。

然后,她猛地转过身,不再看我一眼。

她脚步踉跄了一下,却异常坚定地,一步一步,穿过那片狼藉的碎片和泥污,径直走进了里屋。

里屋的门,在她身后,“砰”的一声,关上了。

那一声闷响,砸在我心口上。

我僵在原地。

像被钉在了冰冷的泥地里。

脚下,是碎裂的药罐,湿透的、沾满泥浆的钱,还有那张糊掉的、写着“天麻三钱”的药方碎片。

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。

像一堆丑陋的、无法收拾的残骸。

屋子里只剩下那盏煤油灯。

豆大的火苗,还在灯罩里,微弱地、不安地跳动着。

光晕昏黄。

照着地上的碎片。

也照着我的影子。

那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被拉得又长又扭曲。

像个怪物。

我慢慢地,慢慢地蹲下身。

膝盖砸在冰冷的泥地上,很疼。

我伸出手,手指颤抖着,去捡拾那些碎片。

锋利的陶片边缘割破了我的手指。

血珠冒出来。

很小。

很红。

混进地上的泥污里,很快就看不见了。

我捡起一片写着“天麻”二字的药方碎片。

那两个字,被泥水洇开了,模糊得几乎认不出。

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里。

碎片硌得掌心生疼。

我低着头。

看着地上那片狼藉。

煤油灯的光,把我的影子投在上面。

像个巨大的、沉默的、无法摆脱的罪证。

夜,死一样寂静。

只有我粗重的喘息,在空荡荡的灶间回响。

日子还得过。

天亮了。

太阳照常升起,明晃晃的,刺得人眼睛疼。

我扛着锄头下地。

锄头把上还沾着昨天蹭上的泥点。

我闷头干活。

锄头一下下砸进干硬的土里。

震得虎口发麻。

秀兰也下地。

她在另一头。

离我远远的。

我们各自刨着脚下的土。

谁也不看谁。

像两块被风吹到同一块地里的石头。

晌午回家。

锅里温着饭。

一碗玉米糊糊。

一碟咸菜疙瘩。

放在灶台上。

还冒着一点点热气。

我端起来,蹲在门槛上吃。

糊糊有点凉了,喝下去,一路凉到胃里。

秀兰坐在里屋的门槛上,端着她自己那碗。

也低着头吃。

屋里静得可怕。

只有我们俩喝糊糊的声音。

呼噜…呼噜…

我的头疼又犯了。

太阳穴一跳一跳地抽着疼。

像有根小针在里头扎。

我放下碗,用手使劲按着太阳穴。

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。

秀兰听见了。

她端着碗的手顿了一下。

就那么一下。

很短。

然后,她又低下头,继续小口小口地喝她的糊糊。

像什么都没听见。

傍晚,我去河边挑水。

扁担压在肩上,吱呀吱呀响。

水桶沉甸甸的。

我挑着水,慢慢往回走。

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。

树下聚着几个歇凉的老娘们。

看见我,她们的声音低了下去。

眼神像针一样扎过来。

带着探究,带着怜悯,还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味。

“……真下得去手啊……”

“……王麻子那脸,啧啧,没法看了……”

“……听说为了点钱?”

“……谁知道呢……秀兰那丫头,可怜见的……”

碎碎叨叨的声音,像蚊子叫,钻进我耳朵里。

我低着头,加快脚步。

水桶晃荡,溅出些水,打湿了我的裤脚。

冰凉。

回家。

秀兰在院子里喂鸡。

一把把秕谷撒出去。

鸡咕咕叫着,围着她脚边啄食。

我放下水桶。

水倒进缸里,哗啦一声响。

她没回头。

喂完鸡,她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,开始扫院子。

扫得很慢,很仔细。

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,一下,又一下。

单调地重复着。

夕阳的光照在她身上。

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
孤零零的。

我站在水缸边,看着她的背影。

嘴唇动了动。

想说话。

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大团棉花。

一个字也挤不出来。

只有那个空荡荡的眼神,还有那声刺耳的“哐当”碎裂声,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回放。

我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
默默地走到墙角,拿起另一把破扫帚。

走到院子的另一头。

也一下,一下,扫了起来。

沙……沙……

两把扫帚的声音,在空旷的院子里响着。

各扫各的。

中间隔着几步远的距离。

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。

夕阳沉下去了。

最后一点光也没了。

院子还没扫完。

地上还留着浅浅的扫帚印子。

秀兰先停了手。

她把扫帚轻轻靠回墙边。

然后,她转过身,默默地走进了屋。

背影消失在昏暗的门洞里。

我手里的扫帚停住了。

我抬起头。

天边,只剩下最后一丝灰白。

很快,也要被黑夜吞没了。

院子里空荡荡的。

只有我。

还有手里这把破扫帚。

风有点凉了。

吹在身上。

我站了很久。

直到屋里亮起了那盏如豆的煤油灯。

昏黄的光,从窗户纸里透出来一点。

微弱。

摇曳。
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17:46:00